湖南吾同律师事务所
披荆斩棘实现委托目的是律师价值所在

“间谍”官司——六方宾馆装修案

发表时间:2020-04-16 09:15



  我是对手推荐的律师,一开始就贴上了“间谍”的标签,战术上,我与委托人观点相左,争吵不断,“战场”上我一退再退。在委托人濒临绝望、退无可退时,我却绝地反击,将必输的官司反败为胜!


  阴差阳错


  六方宾馆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在那个没有多少高层建筑的年代,二十层的六方宾馆在长沙市也算得上地标建筑,据说当年很风光,和华天宾馆齐名。这两家宾馆虽然都是国字号,但出身不同,华天宾馆的“娘家”是财大气粗的省军区,六方宾馆的“娘家”是经济并不宽裕的省供销社。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时间的长跑中,六方宾馆由于供血不足,最终远远落后于华天宾馆。在当今长沙市民的脑海中,六方宾馆可能早已成了久远的记忆。


  不过我和六方宾馆有缘,我们结缘,始于一单收购业务:


  由于机制、体制、市场等一些原因,到了21世纪初,六方宾馆就难以为继了,几百号职工的工资都成问题。“娘家”省供销社决定将六方宾馆改制。所谓改制就是要改变企业的性质,由集体性质变成民营股份制,职工的集体制身份也随之改变。而这需要一大笔资金,筹资方法就是将六方宾馆有条件地出售。


  意向收购六方宾馆的是香港美亿投资公司,而我则是美亿公司聘请的收购负责人。这让我有机会和六方宾馆总经理黄总相识。


  最终,因六方宾馆涉及装修合同纠纷等原因,收购没有成功。在收购过程中,黄总向我咨询了很多法律问题,我都一一予以详尽解答,他很满意,便有意聘请我担任六方宾馆的法律顾问,最后因为某些原因没有成功。


  装修合同纠纷导致收购没成功,省供销社便决定就六方宾馆装修结算打一场官司。黄总向省供销社推荐我,希望我能担任案件代理人。但省供销社早有合适人选。


  黄总是个厚道人,觉得亏欠我,便问我是否愿意成为官司对方的代理人。这个官司标的有几千万元,我自然想接,便同意黄总为我引见相对方的赵总。


  和赵总第一次见面是在通程酒店六楼茶厅,三人一坐定,我便发现这场面很滑稽。赵总和黄总曾经是合作伙伴,但只要“战端”一开,他们就会成为对手。大战在即,黄总居然给对手推荐大将,太不合常理。赵总居然会“面试”对手推荐的大将,这也不合常理。而我这个执业十来年的律师,居然同意黄总带我来见赵总,这更不合常理。想接赵总的业务,谁介绍都行,唯独黄总不行,还没开始就背了个间谍嫌疑,这业务还能接到?


  赵总已经知道六方宾馆准备起诉这回事,他对此基本上是不屑一顾,开口闭口就是和法院院长关系怎么怎么好,似乎只要和法院院长关系好就一定能赢官司。


  对赵总的这一做派,我很是反感。作为律师,我自然知道有权力案、关系案、金钱案这些不正常现象,但我坚持认为律师坚守法律和事实才是正道。于是直接顶了他一句:“官司胜诉与否和认不认识院长关系不大,主要还是事实和法律。”


  赵总见我扫他的兴,很不高兴地说:“我告诉你,这个案子我是百分之百要赢的。”那样子,似乎他不赢官司,天理难容。


  律师一般都会顺着委托人,特别是准委托人,但我性格比较硬,觉得赵总太牛,而且是那种不讲道理的牛,这实际上是对律师的不尊重,于是我说:“你所说的那些法院领导我都认识,但打官司不是纯粹凭关系,还是要讲道理。六方宾馆装修结算纠纷并不是你想的百分之百会赢,在这个案子中,你这也有不足之处。我可以不接你这个业务,但我建议你到承办房地产案件的业务庭室找几个有经验的法官,探讨探讨这个案件。”


  “你是个不懂社会的律师。”赵总也很是不满。


  做律师,我一直讲究气定神闲,当事人再急、再躁,我也能面沉若水。执业十几年,谈了上千单业务,这是唯一一次和准委托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和赵总分手后,我估计赵总不会再和我联系。得罪了准委托人,结果是什么?地球人都知道。但我也不后悔,这样做才没有丢律师的面子。


  过了三四天,赵总却打电话给我,要和我见面,地点还是在通程酒店六楼。我赶到时,赵总已经和另一个人在等我。赵总介绍那人是张律师,已经为赵总做法律顾问很多年,赵总的法律事务都是张律师在打理。张律师执业的时间比我还早。


  本以为律师之间的沟通会好些,但我却发现张律师的观点和赵总的完全一致。我当时有些奇怪,赵总的观点明明是错误的,难道张律师的认知水平和赵总也一样?


  这又是一次不和谐的见面,我和赵总的分歧太大,分手时我有些不理智,居然直接对赵总说:“如果你坚持你的观点,这个案子我不接了。”


  又过了几天,有朋友给我电话说:“你这个律师做得蛮牛呢!赵总那么牛的老板,居然说你是他见过的最牛的律师……”原来赵总在通过朋友打听我的情况。


  再后来,赵总给我打电话,说是要和我签合同。我很是意外,难道赵总没将我当间谍?这么快就签合同?


  我提出做风险代理,赵总不同意,要求常规代理,我顺了他的意。委托人是赵总的挂靠单位市建工集团。代理人有两位,我和张律师,我是一般代理,张律师全权代理。


  这是一场非常戏剧的代理,一年前,我代表香港美亿公司收购六方宾馆,和六方宾馆是对手,收购没成功,差点成了六方宾馆的法律顾问;一年后,六方宾馆要和赵总打官司,六方宾馆老总却将我引见给对手,我居然又成了赵总的委托代理人。


  如此戏剧


  我接业务是那种偏谨慎类型的,没有对业务的前世今生做详细了解,不会轻易承接。这单业务,接得过于戏剧,所以审查工作基本没有做,合同签订后,才发现这个官司比我成为赵总代理人更戏剧。


  这个官司不管是谁起诉,都是一桩典型的建筑安装合同纠纷案,而这类纠纷似乎从来只有建设方(六方宾馆)拖欠施工方(赵总)工程款的,所以打官司时施工方似乎永远都是原告。我做了几十单这类官司,还没有一单是建设方当原告找施工方退钱的。


  这个官司,居然是建设方认为多付了工程款给施工方,而且金额相差会那么大——六方宾馆要求赵总返还多付的工程款及利息二千九百余万元。


  我有一种强烈的探知欲,想探究这差距形成的原因:六方宾馆的“娘家”省供销社也不是很富裕,所以对下属单位六方宾馆支持并不大。六方宾馆要发展,完全靠自己。偏偏六方宾馆自身造血功能不强,所以到2000年前后,它虽然已经破败不堪,却无钱装修。


  这时,赵总出现了,他提出愿意筹措资金来装修六方宾馆。这个方案与省供销社主要领导思路吻合,双方一拍即合。


  这样,赵总便以市建工集团的名义承接了六方宾馆的装修业务。装修的资金来源主要是凭借赵总和信用社良好的人际关系,协助六方宾馆以其房产作为抵押,在信用社贷款四千多万元。贷款的绝大部分作为装修款从信用社直接付给了赵总。


  装修完工后,六方宾馆总共支付了装修款四千六百余万元。


  赵总做的装修结算是六千四百余万元。六方宾馆委托天平会计师事务所进行审计,初审是五千余万元。六方宾馆对这个结论不认可,又将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资料拿回来,自己找人算了一次,只有二千四百余万元。


  于是,就出现建设方找施工方退工程款这样一个戏剧官司。


  真应了那句话,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能让我碰上,也算我“幸运”。我还真要将它做成经典才行,不然对不起这份“幸运”!


  无米之炊


  每个委托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大多数委托人签完委托代理合同,就觉得事情全部是律师的,怎么办,全听律师的。赵总显然不是这种风格,因为委托代理合同一签,赵总马上要我拟写反诉状,而且言辞一定要犀利。


  这单业务接得过于戏剧,虽然委托代理合同签了,我却没有看到零星半点的证据材料,所以我对赵总说:“等几天吧!等我熟悉了案子,找齐了证据材料再说。”


  张律师给了我两袋子资料,说:“所有的证据材料都在这里。”


  对于这两袋资料,我只能说,乱,很乱,非常乱!


  张律师解释说:“六方宾馆装修时,赵总在宾馆有一间办公室,所有装修资料就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这间办公室里。后来赵总搬出来,通知我去拿资料,我也不知道哪些资料要,哪些资料不要,反正就拿了一些出来。”


  我用了两天的时间将这些资料分门别类清理了一遍,大部分是没有用的,还缺了很多资料,我将缺的资料列了个清单给赵总。


  赵总说:“这些资料要找施工员。”但是施工员已经不在赵总这里好几年了。


  通过张律师找到了那两位施工员,在施工员那里找到了一些签证资料。


  所有的办法都已穷尽后,资料缺失还是相当严重,甚至连竣工图都没有。


  黄总曾说赵总施工是很草率的,在施工图上直接改动后就变成了竣工图。当时我不信,认为施工方不可能草率到这个地步。但后来从张律师口中证实确有其事。


  问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说:六方宾馆二楼会议室装修,只在结算书上体现“二楼会议室装修费六十五万余元”,至于计算式、竣工图、签证单等,都没有。


  我分析,这些缺失的资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时施工管理不善造成的。有的是保管不善,已经遗失,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做,都已经无法弥补。


  这让我很是不解。承接了那么多基建结算官司,哪个基建老板不是将这些资料当宝贝一样的保管,谁都知道,这些皱皱巴巴的纸张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赵总这样做,岂不是帮了建设方?


  律师的武器是什么?事实和法律。官司中的事实就是证据,本官司最重要的证据就是这些资料,但现在这些资料残缺不全。“武器”都没有了,这官司怎么打呢?


  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赵总就是求着我,我也不会接这单业务!


  纸上谈兵


  好战士,哪怕是图穷匕见,也要徒手一搏。我自认为是名好战士,而且是名勇敢的好战士,既然参战,就没有讲价钱的余地。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去战斗。


  赵总一直急着要我反诉,估计我证据材料收集得差不多时,又来找我。


  我说:“不急,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布局。”


  “布局?什么意思?”赵总一脸茫然。


  我说:“布局就是打仗的排兵布阵。《孙子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对于每一个案子,委托律师一定要认真分析自己在诉讼中的地位,自己要达到的诉讼目的,对方要达到的诉讼目的,双方的优势、劣势、主场、客场,等等,再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布局。布局于诉讼是最重要的,这个局布好了,才可使代理不迷失方向,少走弯路……”


  赵总抢过话,带着明显的不屑说:“你所说的布局是不是纸上谈兵?”


  “可以说是纸上谈兵,但和纸上谈兵还是有点区别。纸上谈兵是死读兵书、没有实战经验的书呆子在指手画脚,而我的布局是一个实战经验丰富的律师对诉讼方向、思路的确定……”


  赵总还是有些不理解:“我打了那么多官司,接触了那么多律师,可从来没听说打官司还要布局。”


  我知道赵总肯定不太明白,也难明白。确实,很多律师只知道自己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不记得自己还应该是运筹帷幄的统帅。但我必须说服赵总,这是个方向性问题,方向如果不一致,这委托没法进行下去。所以我还得很耐心细致地解释。


  赵总似懂非懂,但语气平和了很多。他说:“你可能说得有道理,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官司我一定要反诉。”


  我理解赵总。赵总认为自己是六方宾馆重放光彩的功臣,六方宾馆应当感激他。现在六方宾馆非但不感激,反而起诉他,这令他气愤至极。


  但在我的布局中,反诉是万万不可能的。关于这个案件,我的整体布局还没有形成,也就不想和赵总说太多,只说:“我会充分考虑你的意见。”


  赵总见我不想同他讲,只好说:“那你就赶快布好你的局,尽快出击。只是我提醒你,纸上谈兵导致了赵国的灭亡。”


  “我明白。”


  “喻律师,我们初次相交,就对你委以重任,我是相信你的哦!你不能害我呢!”赵总丢下这句话,带着明显的不满走了。


  赵总一走,我便骤然感到我肩上的担子无限重。其实在这个诉讼中,赵总安排了我和张律师两位律师,张律师是全权代理,我只是一般代理。诉讼应以张律师为主,布局也是他的事情,我只要配合他就行,这样我也不会有多大的压力。因为我“不守规矩”,将这个重担抢过来压在自己肩上,活该自己受罪!


  反诉,赵总实际就是原告,依据“谁主张,谁举证”的证据原则,赵总这方必须向法庭提供证据,但赵总这方结算资料缺失,反诉的结果只能是败诉,所以反诉是万万不能的。但很麻烦的是,赵总虽然是被告,但同样有向法庭提供结算资料的义务,因为这些结算资料都应该由施工方提供。


  我分析,如果实打实,这场官司赵总很难赢,甚至必输。


  我是对方介绍的律师,官司如果输了,赵总会不会认为我是间谍?我必须要赢这场官司,为信任,也为自己的名声。但怎么赢?那些天,我很苦闷,也很纠结。


  在常人看来,官司的输赢标准是有理还是无理。其实,司法实践并非如此。除了有理、无理外,还有程序。诉讼是最讲究程序的,所谓诉讼,其实就是程序。所以,有经验的律师,在“理”上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从程序上下些功夫,有时也能赢官司。


  我想,要赢这场官司,可能只能从程序上想办法。


  我将官司可能涉及的程序仔细推演了一遍,心里有谱了,对这个官司的布局就一个字——“守”。怎么守?也是一个字——“退”,而且是一退再退。只有这样,赵总才可能赢官司。


  看到这里,也许你会纳闷:这布的是什么局呀?“守”和“退”岂不是自相矛盾?纯粹不作为。呵呵,山人自有妙计。因为在六方宾馆诉讼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陷阱”,六方宾馆“冲锋”时,必定会跌在这个“陷阱”中,到那时,我再去收捡“死鱼”好了。


  大包大揽


  我的局虽然已布好,但要赵总接受是一大难题。我估计,如果直接告诉赵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炒我鱿鱼。我不能被炒鱿鱼。我认为我的局布得太精巧,得不到实施太可惜。


  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我还是主动约了赵总。其实,赵总早就想和我见面。见到我的第一眼,赵总就迫不及待地问:“喻律师,纸上谈兵怎么样?可以反诉了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反诉的目的是什么?”


  赵总理直气壮的说:“肯定是找对方要点钱,对方工程款还付少了。”


  “你要反诉,无非是说装修款没有付足,还要求六方宾馆付钱,但如果将本诉部分解决了,六方宾馆还要不要付钱自然就清楚了。反诉实在是多此一举,而且极不明智,甚至会坏事。提反诉,就要举证,要提供一套完整的结算资料,目前是完全办不到的。”


  关于缺结算资料的事,之前我已经和赵总有过一些沟通。我认为,资料缺失是赵总的软肋。讲法律,赵总不一定懂,但工程结算方面,作为一名建筑人,赵总肯定是懂的,所以我想法子往这个方面引,期望赵总能知难而退。但他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提出找领导打招呼。


  我反对找领导打招呼。迷信权力是对自己的不自信,以权压法是对法律的不尊重。当然,如果对方找了领导打招呼,确实已经影响到公正时,我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案子才刚开始,又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去找领导干什么?即使官司胜利了,也是胜之不武。


  “还是等遇到困难时再去找领导吧!”


  赵总显然生气了:“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你说怎么办吧?”他忽然想起了我布局的事,不待我回答他的问题,马上又问:“你的布局呢?你不是说你已经布好局了吗?”


  我耐着性子说:“没错,局已经布好了。一个字,‘守’。六方宾馆这个案子,是六方宾馆找你要钱,所以只要你不出钱或少出钱就是胜利。守住了,还可寻找战机,打击对方。”


  赵总显然大失所望,很有些轻蔑地问:“怎么守?”


  “怎么守”,我肯定不能对赵总说,只能推脱说:“我还没考虑清楚,考虑清楚了我再告诉你。”


  听到这里,赵总顿时来脾气了:“喻律师,你是觉得官司打不赢吧!你尽是花架子,到现在还没看你出半招,你要是没有信心,就退出来好了。”


  这是我做律师以来委托人对我说的最难听的一句话,我认为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官司赢不了,责任不一定在律师,证据缺失是委托人自己的责任。当时我想,顺势退出来也好,省得操这份心。但又一想,如果这个时候退出来,岂不真要被赵总看扁?!这样我的布局就无法实施了,煞是可惜。为了证明我这个律师还行,就得坚持。


  我压着火气问:“赵总,这个官司你的目标是什么?”


  “不出一分钱给六方宾馆。”


  “我的目标是不出一分钱给六方宾馆,而且你还可以找他们再要一笔钱。”我非常认真地说。


  估计赵总听得云里雾里,他狐疑地说:“有这等好事?你不反诉怎么还可以问对方要钱呢?”


  我说:“这些我都已经考虑了,你就放心好了。”


  赵总对我还是不相信,仍坚持反诉,说这是多个法律权威的意见。


  我也来脾气了,和赵总强硬了一回:“如果你坚持反诉,我就退出代理。”


  我强硬的态度让赵总做了让步。但赵总还是明显不满,分手时说:“案子以你为主,张律师配合,如果结果不好,我就只找你一个人。”


  我承诺赵总赢官司时,助手一直在一旁暗示阻止我,赵总走后,助手便问:“我总觉得你今天很反常,承诺赢官司不是你一贯的风格。”


  “不承诺,赵总肯定会要反诉,这个案子,只要反诉,彻底完蛋。”


  “彻底完蛋又怎么样?反正你已经尽到了告知义务,他要一意孤行,你就迁就他好了,结果不利时,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何况这个案子又不是风险代理,代理费已经收到手了,案子办得再漂亮,代理费也不会增加,如果按他的思路去做,案子办砸了,代理费也不用退,如果你是这样坚持,案子办砸了,即使退了代理费,他还有可能会找你麻烦,那你就彻底完蛋了。”


  说到代理费,我有些不高兴,说:“不能看钱办案,要看案办案。”


  助手还是有些不甘心,问:“这个案子,结算资料缺了那么多,又怎么可能赢官司呢?”


  “想办法吧。”如果是往常,我很愿意就我的布局和他探讨,但今天我有点烦,也不想再说。


  助手狐疑地走了,我却又发呆了,这是何苦呢?自己将压力搞得这么大。其实,助手说得有道理,一个理智的律师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要再坚持,委托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这样做是有些霸道,但这种霸道来自于我对案子的自信,霸道也是为委托人好。


  能将案子做成精品,难道不应该坚持吗?


  浑水摸鱼


  法律规定原被告的权利义务是对等的,但在实际操作中,往往原告要承担比被告更多的义务,比如举证责任。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诉讼举证原则,举证的义务大部分在原告,原告要用证据支撑起自己的诉讼主张,而被告却只需提出反驳的证据,显然比原告轻松多了。所以在很多诉讼中,律师宁可当被告的委托代理人。但在这个官司中,被告也有一定的举证责任,因为这是一单工程结算纠纷,不管是谁作为原告,都必须解决工程款到底是多少这个问题。只有解决这个问题,债务的问题才能清楚。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有一套完整的结算资料,而这套结算资料是由施工方(赵总)做出来的。


  赵总这方肯定不可能提交这套资料。如果赵总这方没有了这个举证责任,他完全可以以逸待劳。


  律师一般的思路是配合法院将案情查清楚,确定六方宾馆的装修结算到底有多少钱。但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明白想要结算清楚是件很难的事情,而且结算清楚了,对赵总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我决定先将水搅浑,将赵总这方的举证责任免除掉,然后再浑水摸鱼。


  要搅浑水,我一个人力量不够,还需要有外力帮助,外力是谁——受六方宾馆委托、为六方宾馆装修结算做初步审计的天平会计师事务所。天平会计师事务所似乎与官司无关,但现在有一个事可以将他扯进来。


  六方宾馆要求赵总退钱,必须有这样两方面的证据:六方宾馆给了赵总多少钱,六方宾馆的装修最后结算需要多少钱。给了多少钱,这个好办,财务有据可查,关键是装修结算要多少钱,这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数字。法官是学法律的,对工程结算肯定不会那么清楚,所以往往要进行司法鉴定。这就和医生看病一样,看不准的就去照片、做B超。司法鉴定就是通过法院委托有相应资质的中介机构进行鉴定,鉴定得出的结果就是法官判案的依据。


  通过司法鉴定确定装修工程款的这个方式是可行的,但此案有一个特殊情况:这个工程的结算已经送审了,而且是原告六方宾馆送审的。审计也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审计的资料虽然六方宾馆拿回去了一部分,但基本上是复印件,而且按照六方宾馆与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签的合同,六方宾馆还要给天平会计师事务所五十多万元的审计费用。


  法院在委托司法鉴定的同时要求赵总这方提交结算资料。我交给法庭的不是结算资料,而是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一份声明,声明的内容是:鉴于六方宾馆拖欠了五十余万元的审计费,在审计费付清之前,天平会计师事务所将扣留所有结算资料。


  有了这份声明,赵总这方的证据提交责任就免除了。


  守株待兔


  我早就预料到了有司法鉴定,也期望司法鉴定。进入司法鉴定,又开启了另一个程序,给了我更大的发挥空间。


  当六方宾馆提出司法鉴定申请时,我还是很“认真”地给法院去了一份“对司法鉴定的意见”。我不同意司法鉴定,理由是:已经委托天平会计师事务所审计,应以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结论为依据;天平会计师事务所已经声明不会提交结算资料,司法鉴定将无法鉴定;等等。


  但我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司法鉴定通过摇珠选定了中青会计师事务所。


  赵总有些恼怒地找到我,大声地说:“喻律师,你也收了我那么多钱,也拿出点本事给我看看,不要让我们一退再退,处处被动挨打。”


  在他看来,这个案子我们一直在被动挨打。这不怪他,表象确实如此。但我还是不能和他说什么,只能尽量安抚他:“你放心,进入司法鉴定会对你有利的。”


  赵总马上问:“你和中青会计师事务所关系好啊?”


  赵总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也不想纠正,随他去想吧。


  赵总又赶紧指导我:“一定要和中青会计师事务所搞好关系,一定要盯紧,他们很关键。”


  赵总已经数次给我加压,我也确实感觉到了压力存在。但进入司法鉴定后,我感觉压力轻了很多。我相信,在司法鉴定这一块,我的研究是比较深、比较透的。


  当年一位朋友在市中院司法技术鉴定中心负责,他对法院业务这块不熟悉,我给他当了一段时间的免费老师,同时他也教了我很多审计、鉴定方面的知识。特别是站在司法技术鉴定的角度,对司法鉴定如何与审判衔接,司法鉴定报告怎样更好地被法院采信,我做过一些研究。我发现,会计、审计的工作程序和司法审判有些脱节。在会计、审计中被认为是合法的程序措施,放在审判中却不一定能通过。


  我想,要充分利用这些脱节来赢官司,因为我已经预见到这个司法鉴定会有些问题。


  我对司法鉴定的策略是:守株待兔。


  待鉴定的结算资料存在太多的问题,特别是没有竣工图,只要我方不配合,司法鉴定就很难做下去。但有20多万元鉴定费的诱惑(鉴定报告采信后才付款),会计师事务所总会强行想办法完成鉴定的。没有竣工图,自然会另谋他法。而我只要用鹰一样的眼睛盯住对手就行。


  司法鉴定情况比预想的好多了。一开始他们就在程序方面出错了。所有证据必须经过质证才能成为定案的依据,这是诉讼的一个基本原则。本案中,所有用于鉴定的结算资料都是原告方提交的证据,自然也需要先由法庭组织原被告双方进行质证,而且是在提交鉴定机构前,否则,就无法认定鉴定材料的真实性、合法性,做出来的鉴定结论自然就没有说服力。


  对方律师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甚至连鉴定材料都没有交给法庭,就直接提交给了会计师事务所。而会计师事务所也没有意识到这个程序方面的漏洞,直接将这些没有经过质证的结算资料进行了鉴定。


  偏偏这些结算资料中又有太多的问题。资料缺失是一个方面,资料有瑕疵也是一个致命伤,比如:签证单全部是复印件,而且这些复印件上有208处改动,这就很难说清这些签证单的真假了。虽然在施工过程中,签证单的改动很正常,但复印件单方做假不是不可能。


  其实这些问题,只要经过质证程序,理清举证责任,核对证据原件就可以解决。但偏偏对方没有这么做。


  我窃喜。就凭这一个错误就可以推翻会计师事务所的鉴定结论。


  六方宾馆显然也意识到司法鉴定于该案判决的重要性,所以和会计师事务所走得很近。其实,走得越近,越容易出错——关系好了,原则就灵活了。


  果然,鉴定的错误接踵而至:


  没有竣工图怎么办?会计师事务所有自己的解决办法——现场勘查。在纯粹的会计业务中,现场勘查可能只要会计师本人去现场查勘就行。但是司法鉴定作为司法审判的一个程序,应当符合公开、公平、公正的司法原则。如果只是鉴定人员一方去现场看看,那肯定不行。正确的做法是,鉴定人员叫上原被告双方,甚至还要邀上承办法官,一起去现场查看,要有现场查看笔录,几方都要到场签字。


  会计师事务所肯定不晓得这些程序,所以他们现场勘查时,被告方和法院都不在场,甚至都没通知我们。


  我知道做了现场勘查,是赵总告诉我的,赵总告诉我时,很有些责怪我的意思,怪我太不负责任。


  也许是和原告方走得太近,会计师事务所还犯了一些低级错误:六方宾馆提出灯具、锁具等一些物件价格过高,在有签证的情况下,会计师事务所既不报告法院,也不征求被告的意见,便擅自摒弃签证价格,转而做市场调查。而市场调查的方式,只是鉴定人员独自跑到市场找几家经营此类产品的商店询问价格。这显然又不符合公开、公平、公正的司法原则。


  这些就是我说的司法鉴定与司法审判的脱节。看着他们出错,我不参与,也不指出。不是我不道德,实在是大家各为其主。如果我拿着赵总的代理费为对手指出错误,那才是不道德。


  六方宾馆输官司,其实是输在自己一个又一个乌龙上。


  落井下石


  一天,赵总有些气急地找到我:“喻律师,你知道对手在干什么吗?”


  “干什么呀?”我云淡风轻。


  赵总高声说:“人家已经在举杯相庆了,在祝贺他们的律师可以拿两百多万元代理费(风险代理,10%)。你倒好,外面翻了天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对方派过来的间谍啊?!”赵总终于将“间谍”这两个字说出来了。


  原来,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鉴定报告出来了,而且鉴定结论对赵总相当不利。


  看着气头上的赵总,我很平静地说:“别急,他们打的是乌龙球。”同时递给他一本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报告,然后淡淡地说:“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赵总翻了翻审计报告,一脸茫然,等着我下面的解释,但我也只说了一句话:“开完庭就知道了。”


  赵总虽然愤怒,但也无奈,船已到江心,总不能又返回去换个撑船的。


  其实我也没有闲着,对手虽然已经掉到井里,但我还是要为他准备一块大石头,这样他就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找天平会计师事务所,要求他们抢在中青会计师事务所之前拿出鉴定报告,并将包括征求意见、送达在内的所有程序全走完。


  六方宾馆收到了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报告和要求支付审计费的函件,但他已经被鉴定结论带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自然对报告和函件都没有理睬。


  其实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报告肯定经不起太多的推敲,如果六方宾馆较真,这份审计报告也会百孔千疮。但给了你征求意见的机会,你自己要放弃,那是你自己的事。


  有对手的这些失误,再加上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配合,我知道,这场官司,我已经赢了。


  可惜,我只是一个孤独的舞者,虽然有很多观众,但没人能看懂我的表演。


  班门弄斧


  作为律师,我很喜欢开庭。我认为庭审是律师工作成果的展示,是律师能力、水平、个人魅力的展示。我很喜欢那种时而凝神静听、时而激烈思辨的场面,手记、眼看、耳听、嘴辩,几个器官同时工作,紧张、刺激,非常享受。


  六方宾馆这个案子的庭审,我非常期待:一方面是赵总已经给我施加太大的压力,我想,庭审之日,可能就是我压力释放之时;另一方面,这个案子做了这么久,我还没有出击,参与这案子的人甚至都认为我是病猫。


  病猫也想发一回威!


  在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鉴定报告出来后,法院安排了开庭。庭审前,六方宾馆信心满满:因为法院委托的司法鉴定很少有不被法院采信的,而这个司法鉴定基本上是在他们一手掌控下完成的,其结果自然对他们非常有利。整个装修,被他们鉴定为只有2900多万元。


  庭审时,除了原告、被告,还有中青会计师事务所。庭审有一个程序是由原被告双方对鉴定报告发表质询意见。对原被告的质询意见,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出庭人员应当当庭予以回答。庭审前,我已经准备了一系列问题,有十多个。显然,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出庭人员也是有备而来,有些问题,他们还做了书面准备。但我提出的主要是鉴定程序方面的问题,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出庭人员是会计、审计方面的专业人士,对于他们的专业,我似乎一点都不陌生。随着我提出的问题增多、尖锐,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出庭人员越来越像论文答辩的学生,我越来越像个考官。


  我很享受这种当考官的滋味。多年了,我一直想找工民建预决算方面的专业人士在法庭上论道论道,今天终于有了机会。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法官似乎很给面子,基本上没有打断我和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问答。在中青会计师事务所渐渐处于劣势时,六方宾馆的律师虽然几次想插进来帮忙,无奈跨专业作战,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民事案件的庭审不像刑事案件那么激烈,一般就是举证质证,比较枯燥无味。但今天的庭审,非专业挑战专业,鲁班门前抡大斧,成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庭审结束后,旁听人员说:精彩!不但唱戏的有趣,在旁边看戏的也觉得有趣。


  三个小时庭审,我和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问答成了重头戏。问答完了,相信参加庭审的每个人都已经明白这份鉴定报告能不能采信。因为好好的一份鉴定报告,已经被我揭得百孔千疮。


  我提交了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报告,用来证明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报告确实漏洞百出。


  我提出:天平会计师事务所是六方宾馆委托的,施工方已经同意了这项委托,所以这个委托行为是合法的。天平会计师事务所根据委托作出了审计结论,而施工方认可该审计结论,六方宾馆也没有提出异议,该审计结论应当被法院采信……


  我把六方宾馆没有对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报告提出异议,说得很重,很重。


  那天,我绝对是法庭上的明星。因为这名律师利用审计、会计、法律方面的专业知识,对一份专业人士做出的鉴定报告挑刺,并击败了对手。


  庭审后,六方宾馆的律师问我:“喻律师,你是学工民建专业的吧?”


  如此精彩的庭审,可惜赵总没参加,要是参加了,他应当会明白自己的代理费没有白出。


  后知后觉


  庭审没多久,判决书就下来了。我提出的关于中青会计师事务所的鉴定结论不能成为定案依据的意见,完全被法院接受,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报告被认定合法。


  没有鉴定结论,六方宾馆的诉讼请求就没有支撑的证据,其诉讼请求被法院驳回。


  赵总对这个结果自然很高兴,拿到判决书时,他问了我一个哭笑不得的问题:“这个官司是我本来要赢,还是通过你的努力我才赢?”


  我含笑反问他:“你说呢?”


  赵总有些狐疑地从他随身携带的包里找出我的代理词,认真地和判决书对照起来,发现判决书中的很多观点都来自我的代理词,便说:“还是你努力的结果,好像没看你做什么事一般,官司就让你打赢了,你还真有水平!”


  赵总突然哈哈大笑:“黄总也是的,踢了个乌龙球,不知他现在怎么想?”


  我不解,望着赵总。


  赵总很是得意地说:“你这员大将是他介绍给我的呀!”


  我们便哈哈大笑。


  赵总又问:“有几个问题我不是很明白。”


  “你问,我可以回答你。”


  “天平会计师事务所为你出声明,出审计报告,你是怎么搞定他们的?花了多少钱?”


  我笑了笑说:“不但没有花钱,还赚了他们的钱。”


  赵总不解,疑惑地望着我。


  “很简单,我找到他们,答应帮他们收回六方宾馆欠的审计费,他们焉有不配合之理!”


  赵总长长地“啊”了一声,明显对我有些佩服,接下来又问:“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官司会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害得我担惊受吓了这么久。”


  “第一点,这个官司一开始不是你会赢,相反,你是要输官司的;第二点,如果告诉你,官司肯定会输。”


  赵总显然不明就里,又望着我,期待我说下去。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我不想说太多,只能说:“这个官司中,我有些‘秘密武器’,如果当时和你说了,你又口无遮拦,说出去,对手有了准备,官司自然就赢不了了。”


  赵总不满意我的答复,说:“当时你不是说可以让我不出一分钱,而且还可以找六方宾馆要一些钱回来吗?你不知道我会赢,你会这么说吗?”


  我说:“我不这么安着你,你会吵得我的计划无法实施。”


  赵总又问:“你不是说我还可以找六方宾馆要钱,怎么要?”


  “你现在可以起诉六方宾馆,这份判决书加上天平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报告就能赢官司了。”


  赵总意犹未尽,又问:“你可以说说你的‘秘密武器’吗?”


  我笑着说:“这个很简单,就是等着对手出错,等他掉到陷阱里,再准备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他。”


  赵总显然不明就里:“为什么其他律师不知道陷阱呢?”


  我说:“我和其他律师读的不是同一本书,其他律师是用百分之九十的法律知识来打官司,我和他们正好相反。”


  赵总又“噢”了一声,似懂非懂。


  官司赢得如此漂亮,助理却甚是惋惜:“该案如果做风险代理,代理费要增加好几倍。”同时,对赵总也甚是不满,捡了一个这么大的便宜,居然没有增加一分钱代理费。


  尾声悠长


  赵总将这份判决书和我的代理词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好长时间,碰到熟人时,他就会拿出判决书,告诉别人,六方宾馆是如何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然后拿出代理词来,说他请的律师是怎么厉害,提出的主张全被法院采信;最后还要故作高深地告诉人家:“晓得啵,打官司,关键是要晓得布局。”


  这个案子完了后,赵总对我完全信任,我也很欣赏赵总的耿直、大气,善于用人、敢于用人的智慧,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后来赵总聘我担任了他公司的法律顾问,再后来聘我担任了他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一名律师从法律顾问到直接管理一家注册资金达十个亿、有四五家子公司的集团公司,成就了律师界的另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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